第78章 岭南的信仰
刘琦至广信,与孙尚香暂别。二人坦怀相待,交契无间,谁都没有主动提联姻的事,任由其在心底发酵。
马玄迎了上来,拱手道:“恭喜公子!”
刘琦好奇追问:“有没有打听清楚,为何孙权答应得这么爽快。”
孙权既弃巴蜀之地,则岭南一隅关乎江东命脉,尤为紧要。若不得岭南,孙氏欲拓疆土、图霸业,无异于缘木求鱼,难展宏图。
马玄附耳低语,神色诡秘:“听说是被刘备逼的。”
刘琦来了兴致:“速速详陈!”
马玄整襟敛容,缓声禀道:“刘备携吴国太归荆州,孙权欲阻而不能,颜面尽失。料其恐刘备势大难制,故屈意应公子联姻之议。”
刘琦豁然颔首,抚掌笑道:“看来皇叔,不小心帮了我一次。”
二人抵掌而谈,筹论良久,每言及江东轶事,皆兴致盎然,笑语喧阗。
晚上,刘琦设华筵以待步骘,仪程谨严,礼数周至,极尽东道之谊。
步骘双手捧婚书呈上,肃然长揖道:“恭贺公子!我主已允此联姻之约。”
刘琦展颜一笑,神色坦然,伸手接过婚书细细观瞧。其上所书内容,与先前谈判之时并无大异。联姻之人为孙尚香,孙权亦未暗中刁难破坏,此事进展顺遂,实超其预期。
他渴慕的舟楫,江东亦允予千艘,皆为即将弃用的旧船。然于苍梧而言,恰似寒时送炭,解了燃眉之急,诚为至幸。
卫旌举杯肃然道:“祈愿两家盟好,情谊恒长,如天长地久,永不相负。”
刘琦深知“无有恒常的盟好,唯存永恒的利益”,卫旌所言,虽在其心中实乃虚妄之辞,然此番盟成,于己有利,故而面上仍难掩喜色,举杯回敬。
席间众人觥筹交错,盏来杯往,劝饮酬酢之声不绝于耳,宴间气氛愈发炽盛,欢声笑语,其乐融融。
宴至酣时,刘琦举杯笑邀道:“子山,吾等既结盟好,欲使情谊弥坚,携手共济方为上策。你二人若肯留下,助我一臂之力,琦定当竭诚以待,绝不敢轻慢分毫,不知二位意下如何?”
岭南之地,人文寥落,才俊鲜见。刘琦欲征辟士族,以治州郡,其难堪比登天。故其欲结纳步骘、卫旌二人,实乃经熟思细虑,谋定而后动。
步骘才略超卓,有牧守大州之能;卫旌治事有方,统御一郡亦游刃有余。
刘琦委政务于二人,自可稍减劳顿。且方今天下,其辖境渐扩,正需广纳贤才。此举既分劳任能,又为巩固盟好之策,可使孙权心安,觉其无独擅之心,诚为一举多得的善谋。
至于其间弊端,刘琦亦早有筹算。步骘乃正人君子,素怀高义,断不至行奸佞小人之所为。若其决意效命于刘琦,必当殚精竭虑,尽忠辅佐。纵日后与江东交恶,步骘亦宁死不背,绝不出卖刘琦。
春秋战国之时,此类情形屡见不鲜。遣臣入盟国出仕任官,非但可敦睦邦交,亦能彰显盟好之诚,多有传为美谈者。此等举措,于两国而言,皆有裨益,既促人才交流,又维邦国之谊,诚为善政。
步骘神色愕然,身形一滞,实未料到刘琦竟有此等请求。他心下踌躇,沉吟良久,终是整肃衣冠,拱手一揖,正色道:“此事干系重大,容在下回禀主公,听凭其定夺。”
刘琦并未多加为难,反是哈哈一笑,复与步骘、卫旌二人开怀畅饮。席间三人谈古论今,评点英雄,纵论天下大势,欢声笑语间,气氛愈发融洽。
其后数日,苍梧一片繁忙之象,皆为筹备刘琦婚事而奔忙。大街小巷,人来人往,工匠修缮府邸,百姓张灯结彩,商贩采买物料,满城上下,皆沉浸于一片喜气洋洋之氛围中。
郭表神情豪迈,大手用力一挥,当下便着人定购了五百匹蜀锦。蜀锦色泽艳丽,纹理精美,于日光下熠熠生辉,端的是绚丽非常,尽显华贵之气。
马玄心忧不已,提醒道:“苍梧甫定,根基未稳,今官府为公子婚仪靡费过甚。如此铺张,恐生民怨,酿致变乱,不可不察!”
此言一出,满座皆寂,众人恍然惊觉。刘琦婚仪虽为苍梧重事,然岭南贫瘠,物力维艰,百业待兴,所积资材自当用诸急务,岂可虚掷于浮华之仪?
郭表轻咳一声,整肃神色道:“伯常毋忧,此番采办婚仪诸物,所用钱财皆非取自百姓。实乃吴巨、区景积年所藏,二人主政苍梧数载,府库之中奇珍异宝、财货无数,足支此用。”
马玄眉头紧蹙,沉声道:“纵然财非民出,然这般奢靡操办,恐亦欠妥。民心如水,极易生惑,天下群雄皆在窥伺公子行举,稍有不慎,恐损公子清誉与威望啊!”
郭表面色凝重,沉声道:“此乃公子与江东缔结秦晋之好,非比寻常,自当备极隆重,以彰诚意。岭南蛮荒,瘴疠横行,若婚仪简陋,既显轻慢之态,亦难安夫人之心。唯有礼数周全、场面盛大,方能不负盟约,保两家和睦。”
马玄反复权衡良久,终是长叹一声,颔首道:“所言倒也在理,只是兹事体大,须得即刻禀明公子,听凭裁夺方妥。”
郭表将一应物资明细逐条核校,工整誊录于竹纸之上,仔细卷好封缄。次日一早,便趋步至刘琦书房,恭敬躬身,双手将清单呈上:“公子请看,此乃婚仪物资备办详单,还请过目定夺。”
刘琦展卷细览,见清单上罗列蜀锦、远珍名珠、翡翠、犀角、玳瑁、珊瑚、香药、象牙诸般珍奇,神色未动分毫。其目光扫过鹦鹉、孔雀等禽鸟之名时,不禁微挑眉头,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之色。
郭表见刘琦眉峰轻拢,心头一紧,即刻拱手正色道:“公子明鉴!此番与江东联姻,关乎两家盟约稳固,亦系岭南与江东百年交好之基,唯有大张声势、备极隆重,方能显我等诚意,镇住江东上下!”
刘琦放下册子,追问道:“莫非,里面有什么说法?”
郭表神情坚毅,朗声道:“其一,公子贵为帝胄,身份尊荣;此番联姻,乃与吴侯之妹缔结良缘。我苍梧相较江东,势单力薄,唯有备下丰厚仪礼,方能彰显我等敬重之心,不落人后!”
刘琦深思熟虑:“清单上的诸般物品,所费不菲。以我苍梧之力,如此耗费,是否过于铺张了些?”
郭表没有气馁,继续劝说道:“公子博闻强识,想必曾读过《春秋》吧?”
刘琦微微点头,淡声道:“嗯,闲暇之时略有涉猎,不敢言精通。”
郭表不假思索,神色庄重,朗声道:“天下纷乱,礼崩乐坏,世道衰微,邪说暴行频起,臣弑君、子弑父之事屡见不鲜。孔子心怀忧惧,遂作《春秋》。孔子作《春秋》,意在明辨是非、褒贬善恶,令乱臣贼子闻之胆寒。”
刘琦微微颔首,眸光深邃,似在细细咀嚼郭表话语中的深意。
郭表神色激昂,侃侃而谈:“彼时人心不古,轻信虚名,却不重名分。礼制与法度皆遭践踏,故而天下动荡难安。自那以来二百余载,弑君之事多达三十六起,亡国之祸亦有五十二遭。乱臣贼子觊觎王权,肆意妄为,致使黎民百姓深陷水火,苦不堪言啊!”
刘琦目若朗星,紧紧盯着郭表,敏锐地捕捉到关键,沉声道:“文显,听你所言,莫不是意在岭南之地重塑礼制与法度?”
郭表重重地点头,心神激荡:“公子所言极是!岭南之地,纷争仍频,乱象丛生。公子欲成就大业,收服岭南豪强乃当务之急。岭南诸越部族,连同乌浒人等,皆是公子需力争取的对象。单凭言辞游说,或武力威慑,实难真正收服岭南诸越之心。”
刘琦微微颔首,赞赏道:“文显,此论切中要害,深合我意。唯有让岭南诸越心服口服,我等方能在此站稳根基,图谋大业。依你之见,该当如何行事?”
郭表神色激昂,言辞如流:“臣有所闻,士燮平日里出行,钟磬齐鸣,仪仗威严,笳箫鼓吹之声不绝于耳,车骑簇拥满道。更有数十沙门于车马之间焚香相随,其威望尊崇之极,一时无两。他这般举措,实乃借推崇佛道之法,以图掌控岭南百姓的思想啊。”
刘琦面色肃然,目光深邃,缓缓道:“士燮久居岭南,恩威并施,其尊贵显赫之名,令诸多少数民族皆为之敬服。他治下岭南,虽偏居一隅却能保境安民,在维系地方安稳与民族融合上,确有可圈可点的功绩。”
郭表继续侃侃而谈,神色凝重:“张津本是汝南袁氏故吏,又是袁绍门客。在中原时,对道门并不信奉。然而到了岭南,却摒弃前圣典训,荒废汉家法律,常戴绛帕头,鼓琴烧香,诵读邪俗道书。公子不妨深思,他为何会有如此转变?”
刘琦不假思索:“如此想来,定是士燮在岭南大力推崇佛教,使得张津无机可乘。无奈之下,他才另辟蹊径,从道门方面下手,妄图以此在岭南站稳脚跟、掌控人心。只是他这般舍本逐末,废汉家律法、读邪俗道书,实非长久之计啊。”
郭表神色严峻,声音低沉有力:“公子所言极是,岭南土著多迷信鸡卜、巫蛊之类的邪术,时常借此残害无辜。而士燮尊崇佛教,张津宣扬道教,表面上看似是倡导信仰,实则不过是想借此更好地控制百姓,达到愚民的目的罢了。此等行径,实乃为祸一方。我等若要在岭南立足,断不可效此等做法。”
刘琦渐渐领悟:“我不会走他们的路。”
郭表面露喜色,拱手激昂道:“唯有大力弘扬礼制与法度,以礼义规范言行,以律法约束举止,方能在岭南树立起公正严明的威望,使民心归附,让岭南诸族心悦诚服!”
刘琦深思熟虑:“文显,你所言虽有理,但礼制与法度,皆以克己修身为要。可岭南之地,读书之人本就稀少,百姓又向来性情率直、行事不拘,骤然推行,恐难轻易见效啊。”
郭表肃然长揖,言辞恳切:“今欲使岭南豪强习经明礼,非十数载不可竟功。时日紧迫,缓不及济。唯今之计,莫若彰显公子帝胄之尊,扬威立势,使众人知天潢贵胄,威德无上。如此,方能震慑群豪,为日后施治奠基。“
刘琦眸光倏然一亮,运筹帷幄:“莫不是欲借一场奢靡至极的婚礼,轰动岭南?如此,既可彰帝胄之尊,又能令岭南百姓皆铭记于心!”
郭表神色自若,拱手正色道:“帝胄之尊,自当显于行止之间。婚娶乃礼制大典,正可借此良机,令岭南黔首一睹中原礼仪之盛,使南土之民皆为此事传颂。待公子声名远播,威望自当深入人心,岭南诸事,亦可徐徐图之。”
刘琦没考虑过这一层,继续请教道:“推崇礼仪和法度,从什么入手为佳?”
郭表不假思索,拱手朗声道:“当以移风易俗为要!岭南巫蛊鸡卜之流弊、佛道邪说之糟粕,皆宜一一革除。如此,既能消弭士燮、张津遗祸,更可树公子之威,令南土万民望风归心!”
刘琦沉吟良久,忽而神色一凛,沉声道:“善!便依中原礼仪规制,即刻着手筹备,务必令岭南上下见识天家仪范!”
郭表神色大喜,眼中光芒灼灼,双手一揖道:“公子英明果决,能纳此策,实乃岭南之幸!此前在下进言,本已做好触怒的准备,未曾想公子竟能如此明察深远,实令在下感佩!”
刘琦唇角勾起一抹从容笑意,眸光深邃如渊,徐徐开口:“一场盛大婚仪虽能轰动一时,然欲使岭南百姓长铭于心,恐还不足。”
郭表神色肃然,身姿笔直如松,朗声道:“公子但有所命,臣赴汤蹈火,万死不辞!”
刘琦慷慨续言:“汉室两代伏波将军,功在岭南,不可不彰。昔路博德奉孝武皇帝诏,南平南越,拓九郡之疆;光武中兴,又有伏波将军南征交趾,定边靖乱,固我汉土。至今岭南祠庙遍立,香火不绝。吾意于广信城外,筑新祠以祀两代伏波,塑其忠勇之像,彰其不世之功,使岭南士庶知大汉威德,世代绵延。“
郭表爽朗道:“公子此谋,真乃神来之笔!待大婚礼成,伏波庙必成岭南圣地,万民景仰,千秋传颂!届时公子德威并济,岭南归心,指日可待!”
刘琦喟然长叹,神色凝重道:“移风易俗,实非一朝一夕之功,必当深谋远虑,徐徐图之。观士燮崇佛、张津扬道,虽一时得势,然异端邪说盛行,终为祸乱之源。琦身为汉室宗亲,承祖宗之荫庇,自当恪守汉家礼法,以正纲常,以安黎庶,方不负帝胄之尊、社稷之托。”
二人继续商讨结婚的细节,争取做到完美。铺张奢靡易,节俭周全难。凡非礼制的繁文、不涉仪典的要处,一概从简。岭南初定,当以府库钱粮赈济百姓、修缮城池、打造甲兵。
刘琦遍索典籍,专研岭南诸般风俗。其中鸡卜之术,尤为奇特。取雄鸡腿骨或胸骨,以细竹签探入骨间天然孔窍、裂纹,观竹签欹斜之势、骨裂之形,卜断吉凶。
其法虽无稽可考,然岭南土人笃信,凡祭祀、战伐、婚丧诸事,必以此问鬼神之意,世代相袭,蔚然成俗。
汉武帝南平南越,诏曰:“乃令越巫立越祝祠,安台无坛,亦祠天神上帝百鬼,而以鸡卜。上信之,越祠鸡卜始用”。
汉廷设立“越巫”官职,专门主持鸡卜仪式,包容了南土的文化。自此南人知汉家威德并济,更添归心之意。
至于巫蛊,就有点邪门了,素为世人所忌惮。汉武帝许越巫于长安立祠奉祀,然岭南本土巫蛊,仍被视作“淫祀“。其术或刻木为偶,施以咒诅;或聚蛊为害,暗戕人命,有违纲常正道。
汉廷律令森严,凡遇此类邪术,必遣官吏查缉,捣毁祠坛,严惩术士,以正风气,安黎庶之心。此乃以雷霆手段,遏止邪祟流毒,护佑治下清平。
刘琦召覃雷入见,询岭南诸事。
覃雷乃详述风俗,强调断发文身之俗,进言道:“南人临水而居,常入江河渔猎,故截发短须,以利浮游;又刺青于身,或绘鳞甲,或描蛟龙,谓可避水神之忌、蛟龙之害。此俗自上古传承,至今未绝,虽官府屡禁,然民习难改。”
昔汉武帝南平百越,欲以“冠带之制”易南人旧俗,令其束发戴冠,着中原衣冠。然南土风俗积习千年,断发文身之习、跣足卉服之制,根深蒂固。汉廷虽屡颁诏令,设官督导,终难尽改其俗,成效寥寥。
刘琦感触颇深,忍不住叹道:“移风易俗,非朝夕可竟。当徐徐图之,循循善诱,待其民心归附,方得水到渠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