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6章 王郎献策驱姚襄
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出声的王凝之身上。
殷浩眼中闪过一丝不快,谢万则是眉梢一挑,目中带着几分饶有兴趣。
那几个沉默的老将却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,目光紧紧盯住王凝之。
王凝之从容出列,目光直视殷浩,语不惊人死不休道:
“殷中军此举,怕不是要斩姚平北首级,是要送姚平北首级才对。”
所有人呼吸都是一滞,谢万更是从座中惊起。
“叔平,慎言!”
说罢,他又朝殷浩忙一拱手。
“殷中军,此王家小辈戏言而已,还请莫要计较。”
自兰亭集会一别,谢万对王凝之的印象还是相当不错的,此时便想着出言回护一二。
殷浩脸色铁青一片,却不理会谢万,只是直视着王凝之。
“王将军有何指教?”
“指教不敢。”
王凝之先是朝谢万微微颔首,神色依旧从容,他一手指向舆图上的谯城。
“姚襄拥兵万余,皆为能征善战的羌骑锐卒,又久居谯城,深根固柢。谯城城墙高厚,非旬月可下。魏将军五千之众,纵使精悍,攻坚拔城,亦需时日。
一旦顿兵坚城之下,姚襄或引胡虏来援,或坚壁清野以待我军疲敝,必致损兵折将。
况姚襄在北地尚有根基,若其铤而走险,引羌骑精锐北投关中伪秦,则淮北门户洞开,胡虏铁骑席卷而下,恐……不止寿春,建康亦将为之震动!此非除患,实乃养痈遗患!”
一席话鞭辟入里,直指要害。
连方才附和的将领,细想之下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。
殷浩脸色阴晴不定,谢万则反驳道:
“叔平何故长他人志气!姚襄焉有胆量背晋投胡?即便他敢,胡虏又岂会信他?”
“万石公,”王凝之声音依旧平静,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叛将张遇尚可得苻建授予高位,况姚襄乎?此非胆量之辩,实乃利害攸关!”
此话一出,全场寂静。
殷浩沉默良久,才长出一口气,沉声问道:
“那王将军以为该当何如?”
殷浩虽然刚愎自用,但北伐之事关乎其仕途,此时也不得不低头问策。
王凝之肃声道:
“末将斗胆献一缓计,名为‘换防驱离’!既可制姚襄于无形,又免动干戈、不授其反叛口实!”
殷浩目光微闪:“何谓‘换防驱离’?”
“请中军将军下钧令!”
王凝之指向地图上谯城以西的一个点——“蠡台”,朗声道:
“调镇北将军姚襄所部移镇蠡台。此地更近胡虏控制区,地势开阔利于其精骑驰骋,想必姚襄无由推拒。
同时,命末将与魏璟将军率部接防其空出的谯城!并请中军将军另遣一员大将,率三千步卒自侧翼协防谯城之北,再遣一偏师前出新蔡方向佯动,威慑蠡台南翼!如此布置,便成‘请君离巢’之势!”
他进一步剖析利害:
“此策一可削其根基——谯城乃姚襄经营许久巢穴,根基尽去,如蛟龙失渊,其势自衰!
二可分化其力——若姚襄移防,其精兵锐卒分散部署,我等接防大军扼守谯城,犹如钉子卡住其咽喉。
三可夺其大义——姚襄若遵令移防,便是臣服朝廷;若其胆敢抗命不遵……则其反叛之心昭然若揭,姚襄军中忠我大晋之人必然与其离心,我大晋王师也可名正言顺讨伐逆贼,天下谁可指摘?!
届时,不仅非我大晋逼反忠良,更是逆贼授首!可谓不战而屈人之兵,上上之策!请中军将军明察!”
堂内一片寂静。
王凝之的计策如同庖丁解牛,将姚襄的形势和可能的应对层层剥开,在“名义”和“实力”之间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。
那几个沉默的老将眼中焕发出光彩,若非殷浩积威,几乎要脱口叫好。
比起那莽撞的五千强攻,此计无疑稳妥而狠辣得多!
关键在于它保住了姚襄表面上“归附朝廷”的遮羞布,但刀却悬在了他头顶,只需轻轻一推——抗命!那刀就会落下。
殷浩脸色变幻不定。
王凝之的分析无疑更有道理,强攻的风险之大,他也并非完全没有意识到。他只是急切地想要除掉这个可能威胁自己权威的“不稳定因素”。
而王凝之的“换防驱离”,不仅提供了除掉姚襄的可能性,还最大程度规避了自己的责任风险——败了,是姚襄抗命造反;成了,是自己运筹帷幄!
片刻沉默后,殷浩猛地一拍帅案。
“好!叔平所献方略,深谋远虑,进退有据!本帅采纳!”
他即刻下令道:
“便依王将军之计!着令:姚襄即日率本部移驻蠡台!命鹰扬将军王凝之、骁骑将军魏璟为前锋,统本部人马进驻谯城!另加龙骧将军刘启率本部三千精兵,协防谯城西北,互为犄角!命参军王泰,率一千兵马前出新蔡佯动,牵制蠡台方向!诸将当各司其职,不得有误!”
“末将遵令!”
王凝之、魏璟等人齐声领命。
王凝之低下头,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笑意。
……
……
军议散去,王凝之并未立刻回营。他先让赵晨回营,只带着阿山,七拐八绕,来到了城中另一处略显清冷的府邸——豫州刺史谢尚的临时居所。
比起中军行辕的张扬奢华,这里简朴甚至有些破旧,空气中药香浓郁。
谢尚倚靠在软榻上,面容依旧儒雅温和,但眉宇间却掩不住经历诫桥大败后的沉郁与未愈的伤病带来的疲惫。
听闻王凝之来访,谢尚有些意外,还是客气的接待了。
“叔平此来,不知有何见教?”
谢尚声音带着几分虚弱。
“不敢当。”王凝之拱手见礼,神态极其诚恳,“实不相瞒。军议已定,想来谢豫州也已经知晓。”
谢尚虽然并未参与军议,但以其身份,军议结果也必然会往他这里送上一份。
王凝之继续言道:
“殷中军命姚平北移防蠡台,末将随魏将军前往谯城接防。此行职责重大,末将年少,恐姚镇北见疑。素闻将军与姚镇北义结金兰,情谊深重。末将此去,非为相逼,实欲襄助姚平北,使其顺利移防,以免生出误会波澜,再损国家元气。
故厚颜来求将军一件随身信物,以为凭证,向姚镇北表明善意。”
谢尚听罢,却并不言语,只是就那么看着王凝之。
王凝之就那么躬身立着,感受那道沧桑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。
一时间宅院中陷入长久的静默。
“叔平有心了。”谢尚眼中露出感慰之色,这才点头,“此计甚善!能免兵戈,自是上上之选!”
他挣扎起身,在书案下的锦盒内摸索片刻,取出一方温润的白玉小印章,上面刻着一行小篆“丹心存诚”。
他抚摸着印章,感慨道:
“此印乃我以前心爱之物,姚平北也曾见过。他见了此印,当知叔平是我心托之人,绝非存意加害者。”
他将印章郑重递给王凝之:
“此去谯城,还望叔平从中周全,一切以大局为重。”
王凝之双手接过那方温润如玉的小印,入手沉淀,其中分量,难以言喻。
他眼中闪过一抹冷意,对着谢尚深深一揖:
“多谢将军信任!凝之定不辱使命!”
王凝之走后,谢尚又重新躺了回去,小院中悠悠然飘出一声长叹。
“家国面前,私谊不过尔尔,景国(姚襄表字),莫怪为兄。”